承(2 / 2)
凌意越是说来声音越是细弱……并非动摇国本的大事,庄静娴听她说完心头巨石落地。
她复又惦记起胞弟信中所述,庄毅来信,夸赞凌意刚直果断又难得胆识谋略兼备,是难得的将才。
得胞弟这般赏识的年轻人正立于眼前,庄静娴宽慰一笑,操心起另一桩家事——前途可期的年轻人与她庄家的宝贝疙瘩交好,或许是彼此成就的喜事。
十
皇城东南有山名紫薇。山间紫气萦绕,山巅道观云雾蔼蔼,此乃道家福地之一的白云观。
紫薇山高路远。晨起远来登山者,多是为求福祈运,庄家小姐却不是。
“小姐您慢些,您看,是否要歇歇?”
“歇什么?没见山脚下侯娇的便装侍卫么?姑母定然一早就到了。你们再不抓紧开路延误时机,本小姐自己上山!”
蜿蜒山道上游客熙攘,劲装侍卫护送碧色襦裙跃动其间,庄绯翎赶着登山入观与姑母重逢,不顾青萝等人劝说,提着裙摆咬牙直上。
自家小主子犯倔脾气,旁人无可奈何,暗叹一声紧步跟上。
庄府护卫一分为二或先行开路或紧随在后,护卫自家急脾气小姐穿越人潮。
天未亮时离家,费这一番功夫登顶,渴觉大盛头重腿软,抬眼一观,日头已然高悬树梢。夏日将近的火轮仍是热切。
庄绯翎在观前千年古树庇荫下歇脚,半倚着婢女青萝抚胸抒气。
“翎小姐。”凌意奉命等在观门外,远远瞧见耀眼的少女,噙着笑轻快步来,抱拳行礼问候。
温润声音联想到一清隽容颜,庄家的任性小姐鼓足精神循声来望,果不其然见是她,抿唇羞怯道:“多日不见,大人安好?”
应了声,凌意含笑望她,与她寒暄几句,谨记太后嘱咐,侧身请她进去,“主子现下在无极殿,小姐请随我来。”
……
眼下庄静娴正在无极殿偏殿,坐在榆木案前向老道长求字签,她求了国姓“叶”字,问的是家族运数,老道长捻须一笑,以诗作答:“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白胡子老道长吟这一句,随后被人抢先机。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人未至而声先闻,对坐二人回首眺望门外,白衣摇扇的高挑身姿逆光而来,“这不是朱子他老人家寄理于诗、神游寻芳的着作?”
轮廓修长而面容模糊,音色清润,系出自女子。来人近前些,清丽面容含笑,她见过礼抱歉道:“原不知二位是在求签解签,夫人、道长,请恕在下失礼。”
庄静娴起身,颔首敛目,算作见礼,只是对外的寡淡性子使然,不曾开口吐露一字片语。
老道长捻须觑她一眼,爽朗笑道:“无妨无妨。夫人,这位小友所说在理。卦象大吉,取柳暗花明、欣欣向荣之意。您切莫多虑。”
“既如此,承道长吉言,”庄静娴清淡道谢,寡带笑意,向老道士作别抬步就走。
青莲初绽,完颜姝合扇远观,心生不甘。
与之擦肩,完颜姝侧身目送,抬眼凝视片刻——妍丽容颜淡若清莲,略施粉黛,玉钗绾髻,婷婷袅袅,仪态万千。
可惜庄静娴下巴微昂目不斜视,眼底半点没存下旁个。
……
“小凌子,你不是答应带我去见姑母?为何又
不许我进去?”
庄静娴步来殿外,环目四顾,视线定落殿前太极广场庇荫一角。
她那宝贝侄女与凌意那厢“对峙中”。
“翎儿,不得胡闹。是姑母要凌意引你等在殿外。”庄静娴及时赶至,拂灭庄绯翎的骄纵脾气。
“姑母!呜……翎儿好想姑母!”庄绯翎等见姑母,转身扑进“慈母”怀中,小女儿情态地嘤咛着控诉不满。
“月余不见,还是孩儿性子。”庄静娴垂眸笑对小侄女,抚她面颊。庄家小姐倚着自家姑母撒娇,嘟嘴辩解道:“翎儿想您得紧。却不见姑母想翎儿。”
话题转来家常,眼下却非适合闲话处,庄静娴捏握她一双小手,弯唇轻道:“你这丫头,怎知姑母不想你呢?且陪姑母下山,边走边说。”
“嗯!”庄绯翎重重点头,缠着她挽手撒娇一路,“姑母,您何时归家?若是您不便,翎儿可否去看您?”
“再等等,过些时日,姑母回去看你。”庄静娴刮小侄女鼻翼,安抚道。
听懂姑母委婉拒绝,?小姐仍乖顺模样,频频点头,挽着这位亲近长辈的手撒娇卖乖深受宠爱,好不满足。
……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高挑女子伫立山巅垂望山间雾霭蒙蒙,悠哉吟诗。脚步声临近,她蓦然收声。
“主子,金雕已前往龙隐山埋伏。世子殿下也准备就绪。”
“好,那我们就送叶小皇帝一份大礼,贺她皇室弄璋之喜。”完颜姝勾唇冷笑,俯瞰山川,轻蔑眯眼:“燕京平稳数载,一夕颠覆也不知会是什么有趣样子?”她低头,摊平掌心里的字条呢喃自语:“拭目以待罢。”
字条上工整书写了单字“娴”,是为完颜姝方才求签所用。她将字条收入襟口,抬手捻动气息,细嗅凝神。
指缝之间沾染些许香火气,隐隐还有丝缕青莲淡香。
十一
山峦之间的峡谷中,十余人马护送马车就着蜿蜒山路徐徐前行。少女掀帘赞叹山间仙境,蓦地好奇回首,问端坐正位的恬静女子,“姑母,我们这是前往哪里?”
女子侧目眺望窗外,沉眉浅浅不安,她将少女揽回身边,只简单道:“绕路回京。坐好了,就在姑母身边不得胡闹。”
庄绯翎扁嘴点头,不解道:“我们为何绕路?不走官道?”
“山路近些,再者,官道车马往来纷杂,凌意及侍卫等抛头露面,极可能被朝臣家眷认出。”
“慢行!当心路障!待我先行查探!”她姑侄二人正说着,听得马车外女声高喝。
是凌意。
“何事惊慌?”庄静娴心惊掀帘,暗卫及庄府人马迅速聚拢来马车四周,里面围成两圈。视线放远,远远地见单人单骑埋入白雾……
临近马车的护卫夹紧马腹神色戒备,俯身回话道:“夫人,前方山路积水,凌大人已亲往查看。”
凌意一头扎进雾心,勉强定睛四下查探,雾浓白而深厚,身在雾中视程不足十丈,她心生异样,唯恐中计,调转马缰催促马儿返回,马儿长鸣,步履艰难。眼下耽误不得,凌意旋身落了地,自身即刻陷入泥泞之中。约莫是尺深的泥潭,置身其中拔步艰难。“戒备,前方有埋伏!”拖带泥泞行动迟缓,凌意牵马勉力掉头。偏在此时。冷箭袭来,刺穿后心,凌意呼痛栽倒在泥潭中。她先于跌地之前忍痛呼喊道:“保护夫人小姐!”
护卫暗卫紧密戒备,手眼仍快不过暗敌。暗箭频频来袭,嗖嗖破空声声凄厉。
马蹄纷乱,刀剑无眼。血迹破开厮杀的裂口,生死较量迫切展开。
马车外划归为纷攘混乱的战场,庄绯翎这位柔弱小姐吓得噤声,直往姑母怀里缩。
“翎儿莫怕。”庄静娴勉强镇定平复小人儿,揩她的泪。
小侄女泪珠滚烫,化不开她冷彻的肌骨。
须臾之间很多念头破闸而出,若她葬身于此,叶庭昱如何?裴清雅及裴家如何?是否有皇室内乱或异族倾轧?而她母家会如何,她胞弟接连失去她与爱女,又当如何承受?
无论怎样多要活着回京。
怒喝痛呼不绝于耳,一道血渍印上车帘,将靛蓝车帘染个不紫不黑。
相继有人倒下,以不屈的肢体成就最后的呐喊。
厮杀近在车外,清晰入耳,不出几丈。
庄府侍卫应敌不足纷纷倒下,四名随从装扮的暗卫以寡敌多应付不暇各有损伤。
凌意攥剑拨云去雾、跌撞而出,急于回还补上缺口。
暗杀者与守护者力竭之际,在山谷之间,一串马蹄声接连回荡。
一人策马途径战场,白马嗅到浓重血腥受惊扬蹄。主人勒马挥扇一观,撇开浓雾窥见战场一角。
黑衣人与马车守卫的搏杀仍在继续,对战不足二十人。完颜姝自腰间抽出匕首纵马冲进包围圈。
暗卫训练有素,以一敌三尚有余力,而凌意负伤与敌手缠斗,愈发勉强。
完颜姝
赶去帮她。
“你是何人?”白衣女子下马跃入死地与凌意并肩应敌,凌意应付眼前围攻之余,探究瞥她一眼,道。完颜姝在她身侧轻笑,“路人。”
凌意还未多说,刀刃迎头劈落……
有完颜姝加入,双方局势微妙起来。相比于长时作战伤重疲累的众人,完颜姝从容应敌,游刃有余。
因这杀出来的白马旅人,僵局打破。暗杀者有条不絮撤回雾心。
“穷寇莫追!”完颜姝拦住凌意,先她一步开口之人源自身后。
凌意回身前移几步向现身轿口的姑侄俩抱拳,切齿告罪,“属下护卫不力,让夫人小姐受惊了。”
庄静娴快眼环顾四下,眼扫过或熟悉或生疏的尽数倒地的庄家侍卫,紧抿唇角咽下悲痛。
“凌意,你、你受伤了?”先冲过来的庄绯翎被凌意糊血的背后刺痛双目,小心攥她护腕泪眼婆娑道。
“无碍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凌意小心抽手,“夫人、小姐,我们继续赶路吧。”
“凌意,回程还要辛苦你。去走官道罢。另外这些庄家侍卫,派人火速赶回去报信,寻人来安置。”眼下元气大伤,安稳回京要紧,已顾不得是否可能被熟人认出,庄静娴悲声吩咐过,转而留意起静立一侧的白衣女子。
“多谢义士相救。此等恩情庄氏日后必报。”庄静娴此话一出,凌意附和。完颜姝反握染血的青铜匕首垂首谦虚道:“二位过奖,我不过是微末之流,所谓大恩实不敢当。”
庄静娴第一时间注意到那枚匕首,蓦然屏息,“你、这匕首?它从何而来?”
“夫人说它么?”完颜姝不疾不徐摸出巾帕拭去血渍,抬眼对她道:“这是幼年故人所赠。”
“故人?”庄静娴眼含泪,欲言又止,“尊下哪里人士?此番也是往京城去的么?若是可以,能否同行?”
“荣幸之至。”
“刻不容缓,请一同上路。”庄静娴颔首道谢过,携侄女回轿。
凌意去查验同行的诸手下的伤势,做足准备翻身上马,吩咐起轿绕路官道。
完颜姝紧随在后,眼神不时飘向摇曳的轿帘上。
·
庄府门外斜对过的巷口不起眼处,一顶轿子落地。庄静娴隔着轿帘吩咐凌意去庄府通报遇袭详情另外要她代为转述庄绯翎受惊哭闹不肯离开她这姑母,请胞弟庄毅放心。
凌意应声离去。完颜姝勾唇,含住弯曲的食指吹响急促的几声小调,整理衣襟悠然下马。
……
凌意去而复返,巷口空空荡荡,如遭雷击,她勉强定神招呼庄府侍卫一同就近寻找。
全无所获。
十二
暮色时分宫苑掌起灯。宫人提灯忙进忙出,巍峨延绵的宫苑星火如豆。
凌意换朝服匆匆入宫求见皇帝,她机械步入勤政殿,双腿弯折,直挺挺跪在御案下,颤声道:“陛下,臣请罪,臣万死!”
惊掉了批阅的朱笔,叶庭昱眉心紧蹙自御座惊起,脸色转白,硬撑着道:“所为何事?起来回话!”小皇帝若有所感,教惯来沉稳的凌意惊慌如此,怕是别院出了事。
“都退下!”小皇帝含怒遣散宫人,呼吸气短。战栗自脚下升起,攀上尾椎骨,促使她全身微颤。“是不是别苑出了事?母后?还是清雅?”
“太后娘娘她……今儿一早,臣等护送娘娘去城外白云观,回程时遭伏击,得一白衣人援手,回程之后主子邀她同行……”
叶庭昱听得心乱,咬牙道:“你直说!母后到底怎么了?!”
“原是那白衣女子与劫匪一伙,入城后臣先往庄府报信,出来时人车马全不见,主子庄小姐以及几名暗卫尽数消失了!臣及”
叶庭昱扶额踉踉跄跄步下玉阶,挥袖不耐催她起身,“随朕出宫!”
·
宫外别苑与庄府双双惊动,庄毅亲自带人城里城外寻人。别苑护卫也出动了大半,凌意本意去留五五分,裴清雅硬说动她派大半护卫出去。
纵使派出几十人全城搜寻,纵使有晓秋凝霜在侧宽慰,裴清雅坐立难安,枯等廊下,眺望大门窗外,只盼下一瞬叶庭昱给她依靠,或是凌意带来好消息。
晓秋与凝霜作为庄静娴的贴身侍女,心焦难熬更甚于裴清雅。她们苦等,先到来的却是侍卫慌张送来的一方几经折叠的羊皮布。
“小姐请过目,这羊皮布是一只黑鹰送来的,上面画了些奇怪的图形文字。”
裴清雅匆忙翻开来看,里面自上而下书写着西夏文的“聚贤庄一聚”。
“那鹰抓到了吗?”除了到过西夏认识些简单文字的裴清雅,旁人都看不懂,晓秋急着追问别的线索。
侍卫摇头,“那鹰显然是受过训练机警得很,撇下羊皮布即时高飞远去……”
凝霜蹙眉,“可惜了……若是追上它说不定能寻到主子和翎小姐……”
裴清雅呆立片刻,她识得西夏文,更加不会忘教她
识西夏文的人。
裴律,或者该称作是完颜律,她从小到大亲如同胞兄长的律哥哥。这是他的字,她不会认错。
“我去庄府问父亲,如今有了线索,二位姑姑还请不要太过担心。”
裴清雅不顾阻拦点了脸熟的几名护卫要坐车出门,晓秋为她搭上披风,要她千万仔细身子,裴清雅点头,心安下些许。
坐进车厢,马车缓缓驶出,她落下的吩咐是直往聚贤庄。
……
叶庭昱与凌意在十几名暗卫陪伴下快马赶往城郊别苑,晚到一炷香,听了裴清雅离开的前因后果,面面相觑的君臣赶回城,急往庄府去寻裴家父女。
叶庭昱心脏狂跳,行路颠簸着她心难安,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再出事。
君臣一行叩开庄府的门,被护院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来。
听闻裴清雅未曾到访,叶庭昱蓦然眼底眩晕,身形打晃,幸好被凌意扶住。
“裴老可在?”
幸好裴廉还在庄府。叶庭昱请老太傅同席而坐,听凌意及庄府管家交替简要说明前事,寄希望于老太傅。
“师傅,您看这个,这便是黑鹰送来的手书。清雅定是看出了什么!”
裴廉接过羊皮布,抖落开平铺掌心,眉心一皱,“这上面说‘聚贤庄一聚’,雅儿怕是先往一步了。”
叶庭昱攥紧佩剑慌忙起身,裴廉叫住她,“陛下,手书字迹,像是我那徒儿的。”
裴律!又是他!是他做的局,以母后为饵诱清雅上钩!叶庭昱切齿暗恨,一抬手招走紧张待命的同行臣下。
……
夜深了,容纳三个人的卧房出奇得静,少女蜷身伏膝睡着,端华女子护她在怀,动作轻柔,抬眼望向窗前人,目光汹涌。
“主子,世子回来了,满载而归。”
窗半敞开着,黑鹰落在窗前,完颜姝抚摸她乖顺的爱宠,听到手下的汇报压低眉梢。
满载而归?她是知道那小崽子的计划的,完颜律那痴情种子,一心系在有君之妇的身上,不头破血流不懂回头。
如今得手,她这个做姑母的该为侄儿高兴才是,只是满载而归这词,太不入耳。世人大都这样,只当弱女子是货物是附属的吗?
她母亲不就是么,得宠复失宠,被她那伟大的父王弃如敝履?
公平是权利从来是偏爱强者的,无论是当初流落异乡的乞儿的她,或是西夏长公主的她,完颜姝从来笃信世态炎凉。
“你究竟要做什么?”
完颜姝放爱宠远去,分开盘膝的长腿蹬地将要从美人榻上起身,这时,清淡的问责女声定住了她。完颜姝回头浅浅勾唇,“庄姐姐舍不得我远去吗?”城外山道重逢,她故意露出昔年的信物青铜匕首,当时庄静娴的神色分明是暴露认出了她的……
庄静娴沉眉,冷淡质问:“旧事休提。你究竟是谁?”
“此前是倾慕你的人,此后是疼宠你的人。”
好个大言炎炎的登徒子!庄静娴脸色刷白,被惊到并着被气到,嚅嗫着唇什么都道不出,只得放任她远去。
完颜姝穿后殿直入花厅,一眉目清淡的女子静坐桌前,面对一桌子佳肴而无动于衷,更无视殷勤为她布菜的男子。
“律儿,这位便是裴小姐?”完颜姝打破看似亲昵的共膳场景,那俩人先后起身放眼过来。
“姑母,这便是清雅。”完颜律神采飞扬,介绍彼此道,“清雅,这位是我姑母,我朝长公主。”
尽管未曾谋面,裴清雅西夏一行听过长公主完颜姝的巾帼传奇,心志坚定文武兼备,更为难得的是气量非凡淡泊明志,甘心远离纷争定居中原。
裴清雅对这位豪杰诸多敬佩,如今见面急躁之外萌生景仰之情,她意欲福身行礼,奈何显怀了身子不便稍显迟缓。完颜姝趁此扶起她来,“一家人不必见外。”
裴清雅对她好感更加,鼓足勇气问道:“请问长公主殿下可知晓我母后及翎妹妹何在?”
“她二人在后院,你挂心她姑侄,我这就带你前去相聚。”
“有劳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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